這兩年,大象和野豬意外地成為我國網上“出鏡率”最高的野生動物。
2020年3月開始,來自云南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的十余頭亞洲象組成的“旅游團”,毫無預兆地一路北上跋涉數百公里,一度逼近省會昆明。因其中一頭幼象鼻子斷了一截,網友們把它們命名為“斷鼻家族”,一時間,又是無人機跟拍又是大量播主直播,這個家族成了動物世界里最耀眼的明星。
2021年8月,隨著象群跨過元江南返,這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告一段落。在近一年半的時間里,云南省出動大量人力物力保護和引導象群,防止人象沖突,終于如愿讓它們順利返回了棲息地。
大象剛回家,野豬又來了。2021年11月,一段“野豬暢游南京玄武湖”的視頻在網絡上瘋傳。近兩年,野豬頻繁出現在南京的公路、景區、商場、校園乃至居民小區,以至于網友把南京戲稱為“野豬之城”。這些等“天蓬元帥”雖然沒有手持釘耙,戰斗力卻不弱,已有多地出現野豬泛濫成災甚至傷人的報道。
大象退卻史與農耕經濟發展史
四千年前,大象活動的范圍最北可到今天的北京、河北一帶?!秴问洗呵铩酚涊d:“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可見當時中原地區還生活著眾多大象。如今河南省的簡稱“豫”字,據《說文解字》的解釋,“豫,象之大者。賈侍中說:不害於物”。大象是瑞獸,因此“豫”字也有安樂祥和之意。
中國古代經歷過幾次顯著的氣候變冷時期,這是導致大象南遷的自然因素。但歷史學家伊懋可(Mark Elvin)在《大象的退卻》一書中指出,即便在氣候回暖的時期,中國的大象種群也沒有恢復,“最明顯的解釋即是,大象在與人類持久爭戰之后敗陣下來??梢哉f,它們在時間和空間上退卻的模式,反過來即是中國人定居的擴散與強化的反映。這表明,中國的農夫和大象無法共處?!?/p>
在古代中國以農耕為主的經濟體系中,森林不是一種重要的資源;相反,棲息其中的野生動物還經常為害人類?!对娊洝ご笱拧酚涊d了周朝的創業者們砍伐山林的豐功偉績:“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啟之辟之,其檉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睹献印芬灿涊d,周公“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
在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的共同作用下,大象一路南遷。到唐宋時期,大象的主要活動區域已局限于嶺南一帶。五代十國的南漢時期(公元962年),廣東東莞的野象群經常損壞農田,于是官府出動軍隊圍剿野象,并將象骨埋在一起,在其上建造石塔以示鎮壓,這便是如今東莞歷史最悠久的文物之一“鎮象塔”。南宋大儒朱熹在擔任漳州知府時曾專門設立獎金,用于鼓勵當地人捕殺野象,“如有人戶殺得象者前來請賞,即時支給”。
宋元之際,大象的棲息地進一步退至雷州、欽州等嶺南西部地區。隨著明清小冰期的到來,它們在珠江流域徹底消失,最終退縮至云南一隅??梢哉f,大象退卻的歷史就是農耕文明進攻的歷史。
發展經濟帶來的問題可以用經濟手段解決嗎?
回到當代,2020年開始的云南“斷鼻家族”的北上之旅,其實并非率性而為的旅行,而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遷徙,是大象數量有所回升與棲息地持續減少的結果。大量種植的橡膠林看起來增加了森林覆蓋率,但這些經濟林地并不適合大象生存;同時,公路、水庫等基礎設施的修建切斷了保護區之間的聯系,使象群被分割在幾個碎片化的區域內,難以進行種群之間的交流。
這次象群的北上之旅引起了全國網友的熱切關注,一路有人投喂它們喜愛的食物,可以說是一次萬千寵愛的幸福之旅。然而,回家之后它們仍然要面臨棲息地不足的問題。而在棲息地已經比較尖銳的人象矛盾也可能再次激化。
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認為:“我們不能只憑感情,只靠情懷去談人類和野生動物共生?!碑數厝藢Υ笙蟮母叨热萑?,與建立10多年的生態補償和商業保險機制有關。野豬在一些地方泛濫成災之后,也有專家呼吁建立野生動物肇事補償制度。
然而只靠經濟手段還是遠遠不夠的。正如伊懋可所言,“大象的退卻”所反映的環境變遷機制非常復雜,“經濟形態、社會構造、政治制度、文化觀念、技術條件以及其他各種因素彼此交織”。王放也認為,此次大象長距離遷移的現象看起來有趣,但是耗費了大量的社會資源,本質上還是棲息地沒有給它們留出生存空間,象和人之間的緩沖不足,矛盾加劇是必然的。
讓民間社會重新煥發生機
人與自然如何更好地“共生”,也許可以從野豬之患的治理中窺見一二。
近年來,隨著一些地方生態環境的改善,野豬的種群數量迅速反彈,加上野豬遠比大象生性兇猛,與人類生產生活的沖突日益加劇。國家林草局在回復群眾留言時指出,野豬已成為致害范圍最廣、造成損失最嚴重的野生動物。2021年12月,國家林草局發布關于《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征求意見稿)》,擬將2000年被列入“三有”動物名錄的野豬從名錄中刪除。
消息發布之后,“吃貨治理”的呼聲也隨之出現,不少“吃貨”已經摩拳擦掌準備享用美味的野豬肉了。不過,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后,我國已經立法禁止食用陸生野生動物。就算法律允許,單純靠吃也不是解決人豬矛盾的好辦法。
我國的野豬分為七個亞種,分布也十分廣泛。泛泛談論全國有多少野豬、需要吃掉多少其實意義不大。南京市區的野豬對人類的影響與東北森林里的野豬顯然不能同日而語,控制野豬數量與保護大象種群一樣,都是非常需要民間地方性知識的活動。打獵是一項專業技能,僅僅是在山林里追蹤野豬還不迷路,就得學上好幾年才能掌握,而即便是經驗豐富的獵人,離開自己熟悉的地區也難以施展拳腳。
為了防治野豬為害,一些地方政府組織了野豬狩獵隊,然而成效甚微。一方面,由于槍支管理嚴格,靠人力和獵狗捕殺野豬投入產出比太差;另一方面,捕殺與保護之間的平衡極難掌握。從發達國家的野生動物治理經驗來看,最好的辦法是盡可能發動各方面的力量和資源,特別是民間社會的力量。
在福建山區的一些地方有由民間打獵隊轉化而來的民間打火隊(即消防隊)。無論打獵隊還是打火隊,支撐他們的都是靠山吃山的祖宗之法以及保衛家園的精神依托。在當地的宗族祠堂里,打獵隊的故事從明清時期就有記載。不過,隨著老獵人上交了獵槍,年輕人無法學習打獵技能,與鄉村的凋敝相伴的是村民與山共存的技能日漸消退。
無獨有偶,黑龍江的鄂倫春族狩獵文化盡管已入選“非遺”,但也面臨后繼無人的困境。而鄂倫春族適度捕獵讓自然界能夠休養生息的傳統,也遠比“吃貨治理”更符合人與自然共生的理念。
大象和野豬都是生態系統中的重要成員,但它們的活動難免會與人類發生沖突。退卻的大象與進擊的野豬都提醒我們,如何權衡人與動物、個體與群體、眼前與長遠的關系,是社會問題而非生物問題。治理是各種公私機構和個人共同管理公共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它是使相互沖突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調和并且采取聯合行動的持續的過程。能否從野豬之患的治理入手,把移風易俗與保護傳統有機融合,讓民間社會重新煥發生機?也許是一條可以探索的路徑。
“象,道也”
“環境”一詞的最早出于《元史?余闕傳》:“乃集有司與諸將,議屯田戰守計,環境筑堡砦,選精甲外捍,而耕稼于中”,其原義是“環繞居住地”。近代日本人用這個詞來對譯英語的environment,進而也被漢語所用。不過,如今的“環境”早已不僅與我們的居住地周邊有關。
就像《老子》所言:“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河上公注:“象,道也。圣人守大道,則天下萬民移心歸往之”。此“象”意為天道,誠然非彼“象”,然《太平廣記》又載有:“安南有象,能默識人之是非曲直?!被蛟S,大象和野豬能否更好地與人類共生,也能折射出一些人類社會的是非曲直吧?。ū疚淖髡撸和跸?浙大城市學院城市大腦研究院青年領航學者、管理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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